和頤酒店女子遇襲事件的五大疑點
和頤酒店女子遇襲事件的五大疑點
文|楊時旸
發(fā)生在北京那家酒店里的暴力脅迫事件已經不缺乏聲討、同情的聲音。如果真的如那位發(fā)帖者所言,這是一起極其惡劣的刑事案件,那么理應得到徹查。任何一個人——無論男人還是女人——受到侵害后也都值得被重視和同情。但問題是,以目前的信息來看,這個事件尚且疑點重重。
在一個事件火爆到如此程度的情勢下,保持一點近乎冷酷的冷靜,或許可以更加逼近真相。拋開所有被挑動起來的公眾情緒,我們看看那個帖子中的幾處疑點。
第一,按照那位女士的說法,最初進入電梯里的不只她和嫌犯,還有其他兩位普通客人。換句話說,嫌犯已經知道自己即將實施的犯罪行為有人證存在;另外,也同樣按照那位女性的講述,嫌犯不是偶然的激情犯罪,而是埋伏好挑選“獵物”伺機而動的,也就是說,他一定對酒店的布局非常熟悉,肯定知道這個地方布滿攝像頭,所以,他也一定明白,自己的行為會留下物證。好了,作為一個職業(yè)罪犯,在蹲點準備實施犯罪,而不是偶遇突發(fā)的情況下,為什么要在人證物證都齊全的情形下,進行一次注定會暴露身份的暴力犯罪?這是否符合一個慣犯的行事邏輯?
第二,發(fā)生撕扯的地方是酒店的樓道,而不是偏僻無人的市郊,任何智力正常的人都會知道,在這里出現(xiàn)大聲喊叫和廝打之后的結果,就是會出現(xiàn)更多的圍觀者。以最后的結果去看,即便有人猶疑,有人不解,有人膽怯,但最終這個女士“獲救”了,在這樣的地點發(fā)生這種事,獲救的概率遠遠高于被棄之不管的概率。因為即便入住客人們抱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漠態(tài)度,酒店管理方僅僅出于自己的利益考量也不可能完全坐視不理。從實施犯罪的地點選擇上,完全不合情理。
第三,按照發(fā)帖女士的說法,她認為自己是要被拖去強奸并且可能陷入被迫賣淫的境況。我們坦白地講,自愿從事性陪侍的人其實已經足以撐起了這個地下行業(yè),作為組織者,沒有任何道理用如此高風險的、大張旗鼓的方式綁架一個成年女人以充實自己的產業(yè)。即便之前的案例中,有被強迫的、被綁架的姑娘,她們大都有幾個特征,從山區(qū)和偏遠小城而來,被騙之后才被脅迫,因為原本她們與原生家庭的關系就很疏遠淡漠,她們的遭際基本上不會被發(fā)覺,但入住這個酒店的客人完全不符合這種特征。按照最大概率來講,這名發(fā)帖女士應該是標準的都市職場人士,與家庭成員聯(lián)系緊密,同事、同學、朋友等等社會關系多樣繁復,她的失蹤絕不可能不引發(fā)波瀾。這樣的案件又發(fā)生在北京,這一定會引起足夠的重視,其程度足以撼動他們原本隱秘的賣淫生意。那么嫌犯為什么要冒如此巨大的風險,實施這一票呢?從犯罪者的投入產出比上考量,這不符合常識。
另外,這位女士想象的自己未能獲救之后可能的遭遇,是基于酒店之前有賣淫案底。不知道這個女士是怎么查對出的這個案底,是通過新聞檢索還是警方資料。但無論如何,之前的案底不代表這座酒店就永恒淪為暴力掩護下的淫窟。
第四,關于報警后的處理方式。這位女子也說,她當晚錄口供直到凌晨。所以,看起來警察當時的出警應該是沒有問題的,只是隔天她再去電話問詢的時候,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快速的定性分析。
用自己的經驗舉個例子,我有過很多次報警的經歷,我每次都會計算出警的時間,以便不符合規(guī)定時及時投訴,但是,每一次都是三分鐘多一點,警察就抵達了現(xiàn)場。我報警的事情,除了車禍,都是非緊急事件,但是出警時間也沒能引發(fā)我的投訴。如果說,這次的酒店施暴事件發(fā)生在一座邊遠小城,那里警力不足或者意識欠缺,他們拖沓,他們推脫,絕對具有可信度,但目前這個案件,一個混雜著暴力、綁架和強奸未遂的惡性事件,警察故意推擋的概率太低了。北京是個特殊的地方,作為一線城市,有多年來發(fā)生的各種人與事的規(guī)訓,作為首都,有它極其特殊的政治影響敏感性。一些事情只會被過度重視,而不是置之不理。所以,這件不符合經驗的事情還是要查清楚。到底是那位女子確實遇到了一次首都警察的不作為,還是她的敘述存在其他問題。
第五,關于酒店方的態(tài)度。我們都住過酒店,無論出差時的經濟型連鎖酒店還是出門旅行時的五星級酒店,按照經驗去看,在自己的酒店中發(fā)生如此重大的刑事案件,酒店完全只當什么都未發(fā)生的概率很低。因為這根本不是一件可以輕巧隱瞞過去的小事。這個女士在提及酒店的時候,一次次地提及涉事酒店屬于如家旗下,攜程如何審核資質有誤之類。而此事發(fā)生的同時,如家完成退市,并發(fā)出了并購消息。我們不應該有任何陰謀論的推斷,但只要涉及到過于重大的利益,所有一切潛在的可能性卻必須被顧及和考量。
即便有如此多的疑點和困惑,但是更多的人似乎從來也不愿意多去做一些探究。我們可以將此理解為人們本能的善良,但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盲從的情緒。
這件事之所以能被廣為傳播,從傳播學和心理學上有幾個重要條件:弱肉強食肆無忌憚的暴力犯罪模型、冷漠圍觀但無人出手的冷漠現(xiàn)實隱喻、推脫搪塞的公權力想象以及對顧客毫無歉意的高傲資本方樣本。這一切的化學反應,挑動起了也正好對接了人們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情緒。
我們的心中埋伏著很多情緒,比如不安、憤懣與惶恐,這些負面情緒深藏不露但從未消散,它們都是易燃物,等著火花和助燃劑的降臨。當引信被點燃,人們更多的在乎自己的情緒是否能抒發(fā),而不是冷靜地逼問事實和真相。這宣泄中有群體性的善意,也有著群氓式的混沌。
造成這一切的有幾個原因,第一,缺乏理性和獨立思考的意愿;第二,同輩壓力;第三,漠視常識。有一句話流傳甚廣,“當真相不清的時候,我選擇站在雞蛋一邊。”這句看似為弱者吶喊的宣言是有問題的。當真相不明的時候,我們應該努力逼近和探明真相,而不是選擇陣營。站在雞蛋一邊和站在石頭一邊,同樣都不值得炫耀。站在事實一邊,才值得自豪。但選邊站隊的魅力遠超過逼問事實。
理性思考能力是需要用邏輯、智識去構建的,這是一個長期規(guī)訓的過程,但是我們身處的系統(tǒng),其實并不真的敬仰理性,我們更傾向于蠱惑與煽情,而所謂相信“常識”,是一種無論身處怎樣的意見喧囂,都能夠保持抽離并對事件進行反觀的能力,常識往往是沉悶、無聊、缺乏爆點的,但正是因為常識本身不具備戲劇性,它才被稱為常識。那些妖艷的表象太過引人矚目,常識像一個無趣而干癟的原配,經常被棄之一旁。而與此同時,在輿論場中,我們還要處理同輩壓力,在任何一種文化里,都有這樣的壓力,但在我們這樣一個求同的文化里就更加如此,當所有人開始轉發(fā)同樣的聲音,你的缺席會造成社交上的困擾,而如果你再發(fā)出不同的聲音,哪怕只是謹慎的疑問,都會被視作異端,貼上冷漠的標簽。這樣的情形,往往阻攔著人們靠近理性,而投入盲從的洪流。
這件事情到目前為止,我們應該做的是監(jiān)督和督促警方的獨立調查,而不是奔忙于表演同情與憤慨。這件事在證據(jù)鏈完全顯示出之前,有各種可能性存在?;蛟S,一切就真的如同那位女子所說所想,但或許還有其他的概率存在,比如,男子或許真的是某些團伙的控制者,但是認錯了人;比如,或許是由于這個女子尚未說出的、有關于自己的糾紛;又或許就是一次冒失的搶劫。但是,從北京把一個成年陌生女子當眾掠走脅迫進賣淫團伙,是所有概率中最低的、戲劇性中最高的一個。如果這位女士真的遭遇了這樣的事情,那真是一個悲劇到難以想象的經歷。而在警方給出確實的證據(jù)鏈和解釋之前,一切煽情、恐懼和指摘其實都是基于妄斷的結論之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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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作者:楊時旸,專欄作家,影評人,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主筆,豆瓣ID:frozenmoon。